一扇對口世界電影的窗:回探電影圖書館(1978–)的近用情境

一扇對口世界電影的窗:回探電影圖書館(1978–)的近用情境

2021 Issue, 187

台北市青島東路七號四樓,一個看似平凡的樓層地址,卻是無數影迷的記憶所繫之處。現址名為「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在此佇立了四十二個年頭,於不同的時空背景下換過幾個名字,從最早「電影圖書館」(1978-1989)、「電影資料館」(1989-2014)到「國家電影中心」(2014-2020)。無論招牌經歷多少次拆卸又換,組織做了多少次重大的更名升格,最原初的圖書區一直被保留在四樓一側的位置,沒有移位過。

二○二○年國家電影中心轉型行政法人,並改組為「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預計於二○二一年下旬搬至新莊的新館舍,圖書區也將正式遷出青島東路的多年舊址。本文從這個重要的轉捩點作為起點,透過相關文獻回探這座「資深的」電影圖書館(下稱「電圖」)幾個關鍵時刻,緊扣著台灣文化環境的轉變,在不同的歷史進程中如何影響電圖的近用情境,建構出這座專門圖書館的過去與可能的未來。

不散,與石叔和李大師並排坐著閱讀

在告別青島東路舊址以前,走入現在的電影圖書館,樣貌就與筆者攻讀研究所期間差不多。回想彼時的圖書館正好經歷「國家電影中心」升格前後,大約為二○一四年。為了方便取閱文獻資料,我也加入了館內的學生會員,還意外多出可以參與會員影展的福利。


電影圖書館閱覽區

當時影展規劃從一代妖姬白光、抗戰七十週年再到聯邦影業,還有潘壘、郭南宏、萬仁,以及學生片始祖林清介等導演專題,將過去華語/台灣電影史中相對陌生的館藏引介出來。升格之後能發現國影中心開始朝向台語片歷史挖掘,會員影展轉為大眾推廣的放映活動,四樓的放映室與圖書館也變得更加冷清。

筆者應該可以自詡為被電圖滋養的末代學生,過去只要當天有碰到想看的經典放映,就會選擇泡在圖書館一個下午,接續在週邊吃個晚餐,然後移動到隔壁棚的放映室,跟著許多大哥、大姐們看電影, 也在此結識了不少電影同好與專業館員。如果錯過場次或有更多外面難尋的國片想看, 這裡提供DVD、VHS、LD等不同載體的放映設備,能在復古的個人視聽間重溫老片的美好,或在包廂小間裡專注研究。


電圖是台語片影音光碟收藏最豐富的圖書館,亦獨家收藏許多金穗獎得獎作品。

在當今台灣電影史與電影研究如此貧瘠的環境下,青島東路四樓是唯一可以相互取暖的所在,雖然這時的圖書館已相當冷清,下班時間之後整個四樓常常就剩下我與櫃檯人員。偶爾在這小小的閱覽室裡,三個閱覽桌上並排坐著「石叔」石雋與「李大師」李幼鸚鵡鵪鶉小白文鳥,他們同樣認真地研讀資料。彷彿時空凝結一般,在這個圖書間搬演著蔡明亮的電影《不散》(2003),但這次不是哀悼一座老戲院的衰亡,而是要召喚一座電影圖書館的興起。

電影發明四十年後,全世界電圖的百花齊放

在一九七八年行政院新聞局與中華民國電影事業發展基金會共同成立「電影圖書館」之前,翻開一九六○年代《聯合報》,就有不少民間組織與藝文記者都為文呼籲政府應盡快成立國家電影圖書館。並且很早就有自覺在國產片起飛之際,不應忽略電影教育與保存之重要,引介不同國家電影圖書館的經營模式,以他山之石給予組織上的建議。①

比較全球電影圖書館的發展,一九三五至一九三六年是個關鍵年份,在電影發明四十年後, 歐美許多國家相繼創設了屬於自己的電影圖書館。其中就以紐約近代美術館(Museum of Modern Art, MoMA)隸屬的電影圖書館為例,該館設有書籍部、劇照部、影片部三大部門,並且備有研究型選片與大眾使用的兩間放映室。

這樣隸屬在近代美術館底下的組織方式,也奠定館舍以博物館/美術館四大功能:典藏、研究、展示與教育推廣來對待電影藝術的目標。同樣的組織框架也能在一九五二年才成立的日本電影圖書室看見,此組織隸屬於國立近代美術館底下,除每年文部省提撥固定的國家預算外,日本民間六大電影公司與民眾還成立了一個電影圖書館支援協會,支持館舍龐大的營運成本。

將視角轉回台灣,一九五八年底搬遷到南海路五十四號的美國新聞處則可以視為一個中繼單位,當中有電影放映、展覽、表演藝術輪番舉行,裡頭的圖書館也擁有新潮前衛的藝術書籍和期刊,在冷戰背景下成為島上接收歐美藝文資訊的重要窗口。②

遲到的電影圖書館,開世界電影的窗

隨著時代推進,一九七七年由中華民國電影戲劇協會舉辦了一系列「當前電影問題座談會」,當中邀集了產官學代表,以及設有影劇科系的文化學院、政戰學校、藝專、世界新專的學生與會。會中特別透露成立電影圖書館的進度表:「新聞局支持的電影發展基金會撥款在台北市青島東路購置的電影大廈,將於九月間啟用。」台灣電影界期盼多年的專屬機構,逐漸看見曙光。③


左圖:電影圖書館1979年1 月19日開幕茶會,電影事業發展基金會董事長丁懋時發表談話。(國史館提供)右圖:電圖開幕茶會後來賓參觀情景,左為中影總經理明驥,右為電影事業發展基金會董事長丁懋時。(國史館提供)

最終,館舍於一九七八年三月二十九日落成,但一開館就被媒體形容:「『麻雀』不大、『五臟』全無」,主因就在於館藏還未到位。實際的圖書館要到一九七九年一月十九日才正式營運! 當時佔地面積約為二百餘坪,除大、小放映室外,尚有片庫、書庫、閱覽室與辦公室,全都擠在青島東路七號四樓,直到十年後圖書館轉型為「電影資料館」,使用空間才進行擴建。

從空間配置就可見當時電圖三條主要營運的軸線,如果對應博物館的基本功能就是:典藏、研究與教育推廣。其中第一任館長徐立功設定將「推廣電影藝術與教育」作為首要任務,在強勢的美國好萊塢片院線體制下,引介歐美獨立前衛電影、蘇聯電影,以及第三世界國家等經典影片,集結成「世界名片大展」。④

除了藝術電影放映,也規劃了台灣重要導演如李行、白景瑞、胡金銓、宋存壽等人的作品回顧展,透過欣賞會方式讓影迷與導演們近距離交流,後續電圖也以這些活動為基礎,於一九八○年創辦「金馬獎國際影片觀摩展」,直至一九九○年轉由金馬執委會辦理。從中能夠想像那時的電圖是個產官學緊密連結的大平台,也在戒嚴的時空下,透過其作為半公營單位的特質,突破許多電檢和進口限制,為當時的文青與影癡們開了一條看見世界電影的管道。

來借林青霞捐的書、來翻《龍門客棧》的劇本

這十年間徐立功以影展放映作為推廣電影藝術最直接的方式,也透過創設《電影欣賞》期刊,建立起電圖的學術地位,將電圖打造一個讓年輕人才聚集,以及累積他們策劃影展、企劃專題、影評書寫經驗的所在。當年餵養了台灣新電影起頭後一整代優秀的電影工作者,如侯孝賢、蔡明亮、陳國富、黃建業、李幼新等,而這樣的基礎應援除了影片外,還有圖書館內豐富的電影書資源。⑤


電影圖書館長期收藏各類電影期刊,此為《南國電影》。

走一趟現在館藏爆棚的電圖(編按:圖書近二萬冊、影音光碟近四千片、期刊現刊約七十種、過刊裝訂約五千六百冊、裝訂剪報約一千三百五十冊),很難想像最初開館時,曾因經費短缺而導致藏書不足的窘境,館長還向外界呼籲捐贈書籍與影片,當時女星林青霞與導演陳耀圻在美國拍攝《無情荒地有情天》之際,就大量購書回台響應。從最早以「學術性」作為目的,早期因香港電影資料館尚未成立、中國電影資料館申請不易等因素,許多國內外研究華語電影的學者都會專程到館找尋珍貴資料,小小的電圖曾是研究華語電影的重鎮。

公共圖書館的電影書在900類藝術書區中只佔有一小角,但在電圖裡可說是電影書的專屬天堂。目前館內的書目分類共有十大專業項目,依編號順序分別為電影總論、電影與文化、電影與理論、電影藝術、電影評論與分析、電影技術、電影從業人員、各國電影、劇本及其他資料、雜類等,清晰的分類與完整的編目能使研究者快速對應到所需的書籍。

其中在劇本類,能找到《龍門客棧》、《唐朝綺麗男》、《推手》、《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等各時期經典國片的劇本,還有歷屆官辦優良劇本獎的得獎作品,提供給創作者練功使用。館內另一個珍品等級的館藏在期刊區,當中有邵氏官方的《南國電影》、國聯影業發行的《電影沙龍》,以及《銀河畫報》、《真善美》、《國際電影》等早期畫報,內頁還能看見過去影迷偷偷剪走明星劇照的缺角。⑥

這裡也能找到其他圖書館難尋的電影技術期刊,如《SMPTE Motion Imaging Journal》、《映畫テレビ技術月刊》、《現代電影技術》、《中華民國電影攝影協會會訊》等,也因為長期訂閱的關係,可以窺見電影從膠卷走向數位的歷程軌跡。這種沒有間斷的累積也能在電影剪報的檔案區看見,從開館至今每天館員都會純手工進行這項業務,將各大報有關影視的報導剪貼、裝訂成冊,這樣基礎的工程就跟這間圖書館一樣,常被人所忽視卻是整個影視聽中心重要的精神核心。


電圖另一個重點收藏:電影劇本


《唐朝綺麗男》、《推手》劇本

給電影圖書館一個歷史定位

重新回望這座電影圖書館的建成過程,如果從國家政策面的大角度來看,可以說是具體回應了一九六○年代起民間和媒體在經歷國語片黃金年代時,已自覺該從軟體知識面上下功夫的急迫。同時間外部正經歷著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的外交困頓,也急欲透過相關的文化建設創立,重新讓國片與世界接軌的焦慮呼籲。

將電圖置放在台灣文化進程中,成立之時正好遇上國語片低潮,卻同時是國內官方電影組織建置化的一個重要里程碑,即使與西方第一批電圖設立潮相差四十年之久。不過橫向與其他藝術類專門圖書館比較,一九七八年出現的電影圖書館其實早過一九八八年「臺灣省立美術館」裡的資料中心,或是一九八四年台北市立美術館的圖書文獻中心。此外,晚近出現的相關機構如二○○二年高雄成立電影圖書館、二○○八年國家圖書館成立藝術暨視聽資料中心、二○一一年新北市成立影音閱讀館等,也都可以看見電圖營運模式的參考。

如果往一九九○年代走,接續上任的館長井迎瑞跟著改制後的「電影資料館」開始以「保存電影文化資產」作為首要任務,如今能使台語片於當代重現,就得力於這個時期搶救尋片與調查的基礎工程上。但也在這個時機點開始,因為館方不再主辦具有媒體聲量的金馬影展,也隨著後續國家政策與歷任館長對於館舍定位不同,電圖就不斷飄蕩在「保存修復」及「影展放映」兩個重點任務之間,也在典藏與教育推廣的功能上相互拉扯,逐漸使外界對於電影圖書館開始出現「安靜與消極」的誤解。

當然,從當時延續至今的低使用率情境來看,其實也隱含著許多大環境無可避免的因素條件在當中,台灣社會於一九八七年解嚴後,資訊更為自由地傳播, 電影也因為VCD、DVD、 MTV、各式影展、網際網路與公共圖書館視聽資料租借服務的出現,流通上變得相對便利,電圖的特殊性逐漸被取代。


新莊新館規劃的圖書館區示意圖

待續,電影圖書館未來近用的想像

站在當下、面向未來,電圖遷移新館在近用上會是一個新的機會,這幾年國內外都興起新一波公共圖書館的熱潮,當中有幾個現象值得參照:過去以「書」為本的圖書館轉為以「人」為本,開始將新型態、多功能的學習空間納入,將創客(makers)、內容策展、公共藝術等概念融入,進一步達成資源共享、知識再創。

從目前新莊新館的規劃看起,未來圖書館將設於三樓,提供十八個閱覽座位、九個個人視聽座位與兩間團體視聽室,並將書架高度放低,納入無障礙的友善設計;在館藏方面也將從電影擴增到廣播、電視領域的書籍,影片方面也將透過便利的隨選視訊系統(VOD)提供讀者觀看,除了近年來中心持續推動的經典數位修復片,也規劃將更多館藏掃描影片上架。期許電圖在新時代能重展它的近用風華,未來能與石叔和李大師在電影書堆中再次相遇,並肩閱讀、切磋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