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天健——訪問《跑道終點》製片

葉天健——訪問《跑道終點》製片

2021 Issue, 189

來自南加大的電影夢

▼您怎麼會認識牟敦芾、並拍了這部片?
葉天健(下稱葉)─我先講當初為什麼會拍這個片子。因為我碩士在南加州大學念大傳系,就是在一九六七年左右。一九七○年快畢業時剛好中視成立,總經理叫黎世芬,那時候台灣很少電視方面的人才,台視也剛成立不久,都是自己在做節目,他覺得需要有一些國外學這些東西的人才進來,他就到美國各大學校去找。南加大在美國電視領域大約是全國排名第二,他慕名找上學校,就問有沒有亞洲的學生,我是系裡面唯一的一個。

他問我:「你願不願意畢業以後回來,到中視來服務?」那時我論文也快寫完,快畢業了。我就跟他講:「不一定,因為我已經在加州大學分部找到一個教電視課的事,我可能去那邊。」後來想想,自己學了這個東西,而且華人那時在美國發展也很難,所以我就決定回來,去中視。

在中視剛開始做節目,認識了一些電影界的人,我跟其中一個朋友說,我也很喜歡電影,在南加大也修了一些電影課。南加大的電影系是很有名的,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這些大導演都是校友。其中有一堂課最重要,就是一個美國的知名影評人叫亞瑟.奈特(Arthur Knight)。他那門課很有意思,在一九六七、 六八年每週一堂課,從晚上六點鐘開始。他每一堂課都找一個拍了新片子的導演、編劇、製片還有演員,帶片子來放給我們看,然後學生們就一起討論。

當時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看了一部電影叫做《冷血》(In Cold Blood,1965)。導演理查.布魯克(Richard Brooks)剛拍完這個戲,就帶來放給我們看,還把兩名演員、編劇都帶來了。然後我們就討論這個片子,那時候這部電影給我的震撼力很大。一方面好萊塢當時已經都是拍彩色電影,他特別用黑白拍。這個震撼就一直留在我的腦子裡。因此回國之後,我也想拍一部這樣的電影。

剛好,這些電影人裡有一個朋友說,他們幾個朋友拍了一個電影,叫《不敢跟你講》,導演是一個藝專剛畢業的學生,就是牟敦芾,他就介紹我認識,也帶我去看了《不敢跟你講》。那時候是跟那部片的投資人,他也是個導演,還有跟編劇蘇光勳一起看的。我跟蘇光勳認識,他也在做電視,他們介紹我這部電影,也找了一個電影放映室帶我去看。看了以後我覺得這個人不錯,這是我想要的東西,我就決定找幾個人來合作拍一部電影,找他做導演。他們就介紹我跟牟敦芾導演碰面,就跟他談起來,做了這個(《跑道終點》)。

▼談起來滿投緣的。
葉─對。牟敦芾這個人對電影是很狂熱的,尤其他年輕時完全是一股狂熱地進去、思考。他很想表現,問題是那時候也沒有人願意拍藝術片,沒有人願意投資他拍,他也很鬱悶,就剛好碰到我。(笑)

我們從劇本開始弄。那時候一方面我在中視做電視也忙,一直兩邊跑。基本的定調是我跟他們一起商量的,可是真正寫劇本,是蘇光勳跟他兩個人在寫。拍攝的時候,我有空就會去看看有沒有地方是我覺得不對的。

▼您提到您有想像《跑道終點》的風格, 當初是怎麼跟牟導演交換您的想像?
葉─我就跟他們講:我找一個導演要拍的,不是彩色片,我要拍黑白的才能表現出那種感覺。我也要反應出當時社會的情況。主要就是這幾點,其它的就是他們自己去弄。因為我雖然是監製,但也不能全部聽我的意見。

整個來講,初期我參與比較多,我跟他講我要什麼樣的風格、元素,後來拍的時候,因為劇本很趕,大家想趕著弄,但我覺得劇本整體上的衝擊力不夠,他們就跟我解釋,他們想表現的是那時候的年輕人對於大人社會的不瞭解,不知道要怎麼辦。他犯了錯以後,他認為是他自己的錯,可是他不知道怎麼去償還,能想到的只有去幫忙永勝的父母賣麵,但最後的答案他也不知道要怎麼做。基本上我認同,只是那時候可能自己年輕啊,覺得電影整體還可以,但上次我再看以後還是不太滿意,很多地方其實可以改得更好。

▼您有參與選角嗎?
葉─選角都是牟導演自己選的。因為我也沒有這種機緣。我就說你認為誰可以,你就找誰。我記得那兩個小孩是在美國學校找的。因為他覺得美國學校的小孩比較開放,那個時候台灣的小孩子都比較內向,不太敢表演。

▼那其中一個小朋友後來就移民去美國。
葉─對,我有Google到有一個人移民了。

▼另一個移民到澳洲,他兩年前有回來看這個片,也講了一些回憶。
葉─那個時候因為沒有院線上,然後我們那幾個股東,等於說每個人有一個拷貝。他們也給了我一個拷貝,但是那時候拿了也沒用,我就放在我爸爸家,後來我爸爸過世,我也不曉得他丟到哪裡去,根本就找不到了,自己也因為忙於事業,根本也忘掉這個事情。因為很氣餒,好不容易拍了一部片,根本完全沒有上,所以算是放棄它了,沒有去找。後來我聽說其中有一個股東拿了這個片想再發行,好像也沒有弄成,而我要再找這個片子,也找不到了。一直到大概兩、三年前吧,編劇蘇光勳跟我聯絡,他說找到了,在國家電影中心裡面就有了(笑),他去看過。

這不是一部禁片

葉─但我要講的是,我看網路上很多人認為這是一部禁片,但它其實從來沒有被禁,我們也跟新聞局拿到了准演執照,那時候我們先試片給一些相關人士看,像李行、白景瑞這些導演都看過,大家都覺得滿好的,我們就信心滿滿地開始找院線上片。

可是所有的院線大概都跑過,每個戲院老闆一聽:「黑白片? 不要,不要!」那個年代大家都是放三廳電影、瓊瑤電影這類的彩色文藝片與愛情片,所以他們根本連看都不願意看。有人勉強看了以後,他說這個沒有票房,上一天就下來了,院線很難排。我們努力了差不多快半年吧,幾乎沒有院線願意上。那時候沒辦法,只能一直做私下的試片,前後也做了應該差不多有一百次。一直招待很多學生、導演和電影界的人來看。

▼所以後來在文字資料上,有少數的影評寫到這部片,但我們也查過,都是沒有上映的紀錄。
葉─對,因為從來沒有上映過。所以第一個就是,這不是一部禁片。

▼您有跟劇組討論過假如一直沒有辦法上映該如何嗎?
葉─也沒有特別說什麼。老實講,牟敦芾是很有才華,想法很特立的導演。但我感覺他第一部片《不敢跟你講》拍得比《跑道終點》還要好。因為那是他的第一部,還沒有畢業就拍了,他當時幾乎完全不認識電影界的人,找了幾個人就開始跑,所以他很認真地在做,對電影有種特別的狂熱。

拍《跑道終點》的時候,他也還是有(狂熱),可是這個片子開拍的時候,《不敢跟你講》眾多出資的製片中有一個片商,找他拍了一部商業片,就是恬妮演的《幾度花落時》(1970),他也因為這部片墜入愛河,連帶影響了他拍《跑道終點》的投入。

▼牟敦芾好像拍完這個片就離開台灣了?
葉─沒有,他拍完這個片,好像還有在台灣拍一、兩部吧。那可是後來也沒有人找他,因為沒有引起任何注意。所以他就到了香港,他後來還是有跟我聯絡,有時候回台灣的時候會找我。後來聽說他認識香港一個大學的教授,也跟那個女的結婚。

▼對,生物學教授。
葉─名字叫做顧植,牟導演後來還跟她一起到美國。

▼對,在費城。
葉─他好像也是因為顧植,進了邵氏拍了幾部片。我知道的時候,就是他到大陸去拍《黑太陽:南京大屠殺》(1995),他還帶了給我看一下。反正自從這兩部片以後,對我來講,我覺得他整個人就已經對電影有點失望了。你知道他是一個自認為他有自己想法的,覺得一般人都完全沒有跟他一樣。他等於有點放棄了,所以後來他拍的片子,我覺得水準幾乎都很差,變成有點暴力傾向的味道。《南京大屠殺》我只看了一點,就是非常殘忍的、完全很血腥。所以他後來變成的樣子,我覺得蠻可惜的,他雖有藝術才華,後半生想拍的東西可能都沒有真正拍出。我想他真正想拍的東西,大概就在這兩部了,滿可惜的。

五名年輕人的第一桶金 

▼您們等於從前期就一起籌備拍片了,先找到團隊,才思考要拍什麼。
葉─是的,那時候就是我與另一個主要的投資者出比較多一點錢,另外還有幾位投資人。大家大概湊了約一百萬元。那個時候一百萬來講算還蠻大。

▼您們會不會很覺得很挫折,投資了那麼多。
葉─對啊,當然挫折(笑),尤其對那些小的股東是沒有交代的,根本就是有去無回,完全就是丟到水裡面一樣。不過老實講,如果現在有這樣的迴響也值得了。

▼那時候有考慮出口拿去別的國家放映嗎?
葉─沒有,根本沒有去想這些東西。


《跑道終點》片頭,出品方「五峯影業有限公司」與商標字卡。

▼片子的出品公司為什麼叫「五峯影業」?
葉─因為那時候我們有五個投資人,所以叫五峯(笑)。

▼而現在您們所有投資人身上,都沒有人手上再有膠卷了。
葉─我想唯一有的大概就是薛國航,所以他後來就捐出來(給中心)。

▼您後來就再也沒有投資任何電影作品。
葉─沒有。當時還跟我爸爸借錢,因為剛剛才進中視不久,最後就是欠了一屁股債,實在不想再弄。

▼那時候要自己拍電影也很不容易。
葉─真的很少,我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勇氣(笑)。不過我上次看了以後,覺得還有很多地方可以改,就是衝擊力不夠。

▼那等於當年你們拍的時候,大概都還沒有三十歲。
葉─差不多二十幾歲。

▼先不管有沒有上映,拍完後你們有沒有想過下一個計畫?
葉─沒有,那時候就希望趕快先上了以後看大家的反應,所以我們是先舉行試片會,就請導演這些人來看,他們反應都很好,所以感覺很興奮,結果沒想到去片商的時候就一直碰釘子、一直碰釘子。其實我們幾個投資人,他們都有一些關係人,有那麼好的關係都沒辦法上映,究竟是錢的問題。

▼您是說上映還要再花一筆錢給片商,他們才會上映?
葉─不,是片商不願意上。那個時候我甚至跟片商講,你願意上幾天,你賣的票房我分一半給你。我只希望他上,他都不要。他說不可能,不會有人來看的。

▼那時候排片還需要塞紅包嗎?
葉─我也不曉得,我也不知道這個,可能也許就是我沒有塞紅包吧。

▼聽起來,您們那時候是一群年輕人,也有管道去找到像牟敦芾這樣的導演, 您知道當時還有哪些也是獨立製作的電影嗎?
葉─沒有,因為我那時候回來,只是跟那個製片王均宇聯絡,因為他以前在海軍當副官,以前海軍總司令叫做黎玉璽,黎玉璽的兒子跟我是初中同學,我們從小就認識。王均宇是黎玉璽的副官,所以他從小就認識我。我回國以後他就來找我,他說他們自己幾個人拍了一部《不敢跟你講》。那我就說我剛好要拍片,你可以讓我看一看。他就帶我去看試片,看了以後我覺得很震撼,我就說,這正是我要找的導演。

▼他沒跟您說《不敢跟你講》也沒上映。
葉─我知道他們也是想要上片卻上不了。他還問我要不要拍,我說,我覺得可以試試看。那時候就是一股熱忱,想要拍自己想要的東西。

▼但您沒有想自己當導演?
葉─沒有,其實我一直都在做製作,我覺得我對於整個規劃比較擅長。實際執行的話,我的做法以電視節目來講,我就跟導播把整個節目跟他談,我們定一個方向,然後我們每次錄節目之前都會先開會,我就跟所有製作單位的人講,你們認為我的想法不對的話,你可以反駁我的。那如果你說服我的話我聽你的,那如果說你不能說服我的話,你聽我的。

就是要跟其他人都不一樣

▼音樂是許常惠做的。
葉─對,那時候是我去跟導演講,我不要煽情式的音樂,我要特別一點的,我也不知道台灣有什麼音樂家,是他們去找的。

▼片子當初是在哪裡取景的?
葉─好多地方,也特別為了一、兩場家裡的戲租了片廠。

▼外景都是在台北嗎?
葉─都是在屏東、墾丁這些地方,主要都在墾丁。

▼礦場在哪邊?
葉─應該是墾丁吧! 我也不太記得,太久了。

▼當年的台灣很美,例如鏡頭下的火車。還用了非常多超級大遠景, 很多風景的、山丘的畫面, 可以看到台灣的當年。片中也有很多變焦鏡頭, 在那個年代其實是真的滿難看到, 因為那年代, 大部分的戲都是在片廠裡面,到外景去的也不多。
葉─上次看了以後,我自己覺得還有很多缺點,所以我很好奇現在的這些電視電影從業人員對這個片子的看法。

▼當然它有一些時代意義,但就片子本身,可以看到導演與製作方的意圖, 是很想跟社會現實有對照或反應的。它不是一直在講戲劇性, 是真正關心一些事情。這個東西確實在電影圈是越來越少。您之前說,現在看覺得有很多缺點, 是哪方面的? 能不能多說一點?
葉─我的意思就是說,像兩個小孩子之間的對話還不夠自然,最主要我覺得配音配得太差,聲音完全是大人的聲音,不像小孩子。

▼他們應該都是事後配音嗎?
葉─我想是事後配音,那個時候台灣還沒有這個技術,而且那兩個小孩子叫他們真的講,還實在講不出來。

▼口條也沒有那麼好。
葉─他們念美國學校的,他們的演技,等於是導演逼出來的,他對這個東西(表演)要求得很嚴格。


《跑道終點》使用大量外景,也拍下當年代台灣的風光與社會實況。

▼您說偶爾還是會去現場,那拍攝過程還有其它印象深刻的事嗎?
葉─我去現場不想干涉他們,主要就是表示一個關心。讓他們知道我會看,會知情。我也一再跟導演、編劇講我的要求是什麼,希望你拍攝那個感覺出來。所以譬如說他一開始的幾個鏡頭,還有最後結尾,那個是跟我的想法很接近,就是我感覺得出來那個感覺,我也希望觀眾能夠看得出來。最主要是我覺得,如果能夠可以上映的話,最好能夠重新再找小孩子來配音,才配得比較像,而且那個聲音的大小好像有一點問題。

▼在您的印象中,牟敦芾算是拍攝很精準的導演嗎? 還是說其實他會拍滿多, 但剪掉很多素材, 換句話說就是他有在燒您的底片嗎?
葉─我記得他有拍很多,再去選。我記得好像初剪完,我們還有討論過再修改。

▼還有印象您們那時候做了什麼修改?
葉─不是很大的剪接技巧,就是有改過一些東西,因為他拍了很多(素材),像兩個小孩子游泳那個戲,本來他們不準備放進去。製片他認為新聞局可能會因為這樣子禁,又譬如說講同性戀。但我覺得這個是現實的情況,應該要表現出來,反正到時候如果他真的要我們剪再剪。就是要讓人看出來,這是跟其他人都不一樣的東西(笑)

二○二一年十一月一日補問
▼聽聞葉先生是一九七一年回國的,這意思是說《跑道終點》的製作年份應該是一九七一而非一九七○對嗎? 葉先生留美的時期是幾年到幾年?
葉─《跑道終點》製作年份為一九七一年, 我留美的時期是一九六七年到一九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