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土之外：戲院內的異色觀影

異色電影之前：「春宮片」與地下化放映

早在戲院開始放映異色電影之前，台灣民眾便能夠接觸到各種「有顏色」的素材。一九五○年代初，裸露風氣尚未吹入主流電影市場，當時在本地較常見的是業餘性質的春宮短片，「春宮」是雅稱，俗稱則叫「妖精打架」，意即片中涉有男女間的性行為。

春宮片不走一般電影審查程序，屬於完全非法的材料，有自國外走私進口，也不乏本土攝製者。本土春宮片除以男女性交為內容，也示範所謂「十八招」（即以陰戶表演各種特技）❶，通常請風塵女子擔綱演出。據早期幾次取締的報導、筆者友人在一九六○年代的經驗，以及謝璇於〈沒有D槽的年代：戒嚴時期的色情電影地下播映王國〉一文中介紹後期冰菓室等處所放映材料（應以八毫米為多），春宮片的規格較小，無法適應大銀幕，因此一般由私人租賃放映，每次收取數百元，或業者自行在外招攬顧客，每人支付數十元入場，價格比起電影票的費用高昂許多，十分有利可圖，但片中女主角卻可能酬勞無幾。春宮片雖大多不適合寬廣空間，仍是早期戲院私接的重要材料，直到一九六○─七○年代，依然有若干戲院使用這類影片作為加映，偶有報載戲院違映妖精打架，即可能源自於此。

春宮片本身擁有三層意義：除了曾在戲院內的異色觀影發揮過功能，它也堪稱本土成人影片的始祖；此外，出於它持續以地下化的方式存在，並由最初的底片放映，繼而錄影帶，復又演化為數位影碟乃至串流影像，因此可能堪稱目前大眾觀看成人片的早期實踐。

異色電影的濫觴：來自歐洲的「夜世界」集錦片與性教育電影

一九六○年代後期，電影片自帶裸露鏡頭的風氣日盛，不過當時以異色為號召的劇情片源仍不多，而兩種尤為重要的類型分別是紀錄片與半劇情的形式，前者是已經盛行多年，但直到此時才愈發被包裝成異色電影的義大利「夜世界」片（sexy nocturne）❷，後者則是西德名產──性教育電影。

「夜世界」電影

此類型片產自義大利，半紀錄的形式相當接近發源於該國的「mondo」，所不同處乃以「夜的迷人」取勝，故影評人卡斯泰（Elie Castiel）稱之「sexy nocturne」。這類電影問世得早，由一場場歌舞表演銜接而成，展示令人目眩神迷的脫衣舞及女性胴體。早先在一九五○年代，美國出品的脫衣舞紀錄片也曾在台曇花一現，不過這些影片是在窄小的棚內搭景拍成，而夜世界的創始者《歐洲夜生活》（Europa di notte，1959）與《世界夜總會》（Il mondo di notte，1960）皆在場面豪華的夜總會或劇院等場所實景攝製，中間穿插歐美各地夜景，更有五光十色之感，在台映演大受歡迎，隨即引發一股「夜總會」熱潮。

「夜世界」片的成功，刺激其他國家群起倣效，如武智鐵二導演的《女人世界》（日本の夜女‧女‧女物語，1963）便集結當地夜生活風情，並捕捉脫衣舞孃、藝妓、海女等特有的職業女性。台語片也趕上這股熱潮，趁勢推出一部《台灣夜生活》（1962），由歌舞團出身、當時從影未久的女主角金玫隨片登台。這類電影的興起，一方面在國際旅遊尚未發達的台灣社會，提供觀眾一種放眼世界的角度，一方面也恰巧呼應當年正在台灣各地勃興的「歌舞團」（在此有兩種意義，其一類似彼時來台演出的「東寶」、「松竹」等正規團體，另一種則是以脫衣舞為標榜），雖然當局明令戲院禁止脫衣舞表演，色情歌舞團卻總是能另闢各種蹊徑偷渡裸體，愈來愈盛。

當時的夜世界片常見穿著輕薄的群舞，間或若干舞孃裸體跳舞，縱然美不勝收，卻是電檢所不允許，從而衍生出一九六○年代名噪一時的私接風波。一九六二年，北市「國光」戲院上映描繪美國各地夜總會表演的《世界女人夜生活》（America di notte，1961），將未經檢查的暴露跳舞片段私接回去，引起觀眾口耳相傳，結果風聲走露，引來新聞局電檢處取締，停業數天。戲院方面不服，登報批評，謂之「公共關係未做好」而與電檢處槓上，卻因此再遭控告涉嫌誹謗，國防部官兵福利社亦決定收回該院。幾經波折，「國光」經理金雲侶忽告失蹤，最終被發現闢室自殺，事件喧騰多日。

《世界女人夜生活》推出當時正值同型片在台灣的全盛時期，未幾又有《熱情夜總會》（Io amo, tu ami，1961）、《環球夜花園》（Sexy follie，1963）等片陸續推出，有些其他國家出品的劇情或紀錄片，也循相同模式包裝上市。

「夜世界」與異色觀影史的關聯，除了前述的私接事件以外，大抵牽涉它們後期的包裝手法。此類型片初來乍到時，宣傳上免不了點出其「脫」、「裸」的特徵，縱有幾分「異色」味道，整體仍聚焦片中的各種精彩歌舞表演，直到一九六○年代後期市場熱度不復從前，才轉而開始在廣告上訴諸其異色特徵，如《迷你世界》（Mondo caldo di notte，1962）或前述《女人世界》等較晚引進或改名重映的影片，上映廣告經常裸女橫陳，文字也愈發強調如泥中摔角、巨蛇纏身等女體暴露奇觀。由於此時的異色電影喜以裸女圖片吸引觀眾，「夜世界」至此乍看之下也就形同其中的一個種類了。

西德性教育電影

早年台灣的性教育貧乏，教師在課堂內經常略過不談，課本內的知識雖配有圖說，卻聚焦內生殖器構造而少見外生殖器，婦科醫師崔玖曾表示：「性教育影片應著重現實，但不是用真人表演。……影片上顯示出的器官，要像胃、腸器官圖一樣，是照真實器官的比例畫下來的。」多少可以代表此間時興的論述，因此，一般大眾能夠接觸到的正規素材相對有限。以性教育為主題的電影，多少彌補了體制的不足，另一方面也滿足了大眾對於性與生理的好奇。

性教育電影擁有悠久的「登台」史，早在一九五○年代初期便曾短暫興起。當時的影片良莠不齊，有如《衛生寶鑑》（Because of Eve，1948）或《美的本能》（美しき本能，1949）等精心解說或由醫學專著改編者，也有《科學嬰兒》（Test Tube Babies，1948）這類實際上以密集的性暗示以及若干裸露為賣點的電影。在此之後，性教育電影皆是零星上映，直到《婚育寶典》（Helga – Vom Werden des menschlichen Lebens，1967）的推出才熱潮再起。

《婚育寶典》的問世， 一方面是呼應西德一九六○年代興起的性教育呼聲，拜時任衛生部長凱戴夫人（Käte Strobel）計畫以大眾媒體推廣健康教育，從而利用聯邦健康教育中心的財務支援，這部半紀錄半劇情的影片跳脫了過往的知識傳播途徑，由政府主持了性教育的倡議。電影情節相當簡單，藉女主角露絲加斯曼（Ruth Gassmann）參與婚前健康團體並求診於婦科醫師的過程，解說生理構造以及產前後婦女所應留意的各種變化。不同於早前多屬黑白規格的性教育片，本片是台灣觀眾欣賞到的第一部全部彩色者，原本不僅包含一段完整的孕婦分娩鏡頭，亦介紹胎內發展的過程。電影推出後大為轟動，在西德國內金獎加持，且發行第一年全球各地即有四千萬人次觀賞，連帶催生出稍後的兩部續集。《婚育寶典》的爆紅促成了西德當地的另外兩套性教育系列片：首先是重要的性教育家柯勒（Oswalt Kolle）主持的《婚前婚後》（Das Wunder der Liebe，1968）等八部電影，以劇情片的形式講述各種性生活有關的問題，柯勒本人亦在片中現身說法；繼而婦科醫師范德斐（Theodoor Hendrik van de Velde）一九二○年代的暢銷名著《完美婚姻》（Die vollkommene Ehe）也改編搬上銀幕。除《婚育寶典》三集均在台上映，其他兩個系列也各有一片曾經來台，這類作品登時儼然西德名產。

事實上，西德當地的性教育電影合計不到十部曾來台上映，卻對電影市場有著顯著影響，這是因為後續倣效而成的其他歐洲影片，如義大利《生命的誕生》（Silvia e l'amore，1968）、法國《少女寶鑑》（Nathalie après l'amour，1970） 等推波助瀾，甚至有些不太相干的劇情片也號稱以性教育為主題，使得這類型電影在台灣得以延年益壽，直到一九七○年代後期仍具有相當市場。

當年的性教育電影，大多處於異性戀、單偶、婚內的框架下，劇情大有向善意味，但真人示範大能彌補教科書的不足，且內部原有的兩種鏡頭——孕婦分娩、男女間的親密行為——在當時的台灣甚具吸引力。這類影片對台語片乃至後來的國語片也有影響，尤其台語片圈很快地察覺商機，於一九六九年起接連推出各種號稱性教育電影，據筆者統計，其總量甚至超過原產地。

蓄勢待發的異色劇情片與五花八門舊片改名

當「夜世界」與性教育電影正大行其道，來自歐美、劇情取向的異色電影尚且未成氣候，直到約一九七一年以後才有日漸增加的趨勢。這些影片的內容相當多樣化，並有幾個類型顯得特別突出。

其中較早引進台灣市場的是來自類型片的大本營——義大利出品的叢林冒險片，故事中必有來自西方的探險隊與徜徉在野林內的神祕女子，她們過著遠離文明的生活，不講究「人要衣裝」，倒是猶抱琵琶，以長髮與獸皮等掩飾特定部位，尤其能夠在暴露胴體的同時，適應電影檢查不得露乳的規定，一度頗受歡迎。當時，潔蒂絲韻（Kitty Swan）曾接連主演多部這類電影，在台小有名氣。

約莫同時，歐洲出品的桃色喜劇也開始在本地出現。此時的觀眾能夠接觸到來自歐洲多國的作品，例如西德古裝喜劇《上帝創造美女》（Susanne, die Wirtin von der Lahn，1968）當年便大方標榜片中各種「脫」法，早年即以性開放形象深植台灣民眾記憶的丹麥（後來很多影片標榜丹麥出品，其實來自當地者卻很少），一部《我娶莉娜》（Mazurka på sengekanten，1970）也曾名噪一時。這種類型在整個一九七○年代相當受到觀眾喜愛，尤以義大利出產的作品到了七○年代中期以後逐漸脫穎而出，藉著愛雲芬芝（Edwige Fenech）等演員的強烈號召力，在台灣的異色觀影史上取得了舉足輕重的地位。

義大利的重要性還在於產製許多不易分類、描繪較殊異情慾關係的奇情文藝片，也曾以若干裸露鏡頭知名，例如玩味性別權力的《愛的魔力》（Femina ridens，1969）或者鏡頭唯美、以姊弟戀為主軸的異色文藝片《愛之火》（Una storia d'amore，1970）等，後者更曾多次改名上映。此時的義大利片僅是小露鋒芒，由於當地日後又發展出更多異色類型片，從而才在台灣市場開啟了一段全盛時期。

歐洲片所以能夠在異色片領域取得優勢，很大原因來自八大公司掌握大多數的美國片配額，導致華商所能進口多是獨立製片，質地較不穩定，演員亦非台灣觀眾所熟悉。早期來台映演的美國片中，有為數不少刻劃受囚女子逃出生天的「獄中女」類型片，例如《玉女干戈》（Sweet Sugar，1972）或者《女奴》（The Big Bird Cage，1972）等。不過若論「獄中女」最早的名作，當屬大打異色、裸露以為宣傳，復有名演員瑪麗亞雪兒（Maria Schell）與露珊娜波洛西（Luciana Paluzzi）主演的歐洲國際合製《九十九個女人》（99 Women，1969），片中囊括虐待、性侵、女同性戀等情節，據說即使在放映淨化版的首輪戲院觀看，也可感受其片之「黃」。

過去台灣的電影映演，最為人詬病的一種現象便是改名重映：花了票錢入戲院發覺是從前看過的舊片，難免使人忿恨。一般的影片尚且如此，對於廣告指涉的內容物不太透明的異色電影則是更常見的現象。在一九七○年代初，異色電影片源不豐，許多在二輪戲院上映的看似「有顏色」的影片其實都是舊片改頭換面而來。其中有些不相干的劇情片，硬是被以男女赤裸圖片加油添醋，誤導成貌似「夜世界」類型電影。更有甚者，不乏一些經典名片被包裝的面目發黃，教人哭笑不得：例如改編自莎岡名著的《玉樓春劫》（Bonjour tristesse，1958）改名「少女十七歲」，女主角珍西寶（Jean Seberg）也易名為「珍茜鮑露」； 廣告上自揭「情慾衝擊」的《春情鎖不住》真實身分竟是《花月斷腸時》（Christine，1958）；至於《塞島血戰史》（36 ore all'inferno，1969）搖身變成「新廣島之戀」，本事單上一行大字「強姦護士，肉香四溢」教人難以直視。

這些面目全非的影片，倒不是完全詐騙觀眾，某程度上也在順應與暗示中間將會私接的鏡頭。若光顧特定戲院，便可以看見放映時私接某些外來的裸露鏡頭（即俗稱「插片」），但若跑錯戲院則純粹看見一部舊片，觀眾自是受騙上當，有苦說不出。

異色觀影史提供的嶄新想像

根據「機關目錄檔案查詢網」所收目錄，一九六八年起戲院的違映案件忽地暴增，雖不代表必然涉及裸露影片，多少能夠說明這種現象的程度之普遍，在當時已經受到當局注意。另一方面，前文所介紹各種異色電影類型先後在台出現，也間接顯示此種風氣並非單單倚靠地方機關查驗所能杜絕，即使有關單位試圖遏止色情與殘殺打鬥影片，然而「有顏色」的電影未見消失，反而愈見興盛。

異色觀影的形成，有諸多條件居間影響，而電影檢查有其所不能及，同樣代表制度與觀影之間並非簡單的二元對立或上對下位階關係。過去所認知的台灣電影史，或許有一塊被遺忘的角落，期望這幅異色電影形成期的景觀，能夠提供讀者作為想像的起點：五十年前的台灣相當不同，而重新認知它的「不同」將是令人驚奇的過程。

參考資料

外文：

1. Castiel, E (2005). The Mondo Film: Bizarre Rituals and Steamy Nights. Off Screen, 9(4).
2. Schwarz, U (2008). Helga (1967) West German Sex Education and the Cinema in the 1960s. In Sauerteig, L; Davidson, R (Eds.), Shaping Sexual Knowledge. New York: Routledge, pp. 197-213.
3. Steinwender, H; Zahlten, A (2012). Sexploitation Film from West Germany. In Ginsberg, T; Mensch, A (Eds.), A Companion to German Cinema. Chichester: Wiley-Blackwell, pp. 287-317.

中文：

1. 李貞德，〈臺灣生理衛生教育中的性、生殖與性別(1945-1968)〉，《近代中國婦女史研究》第22期，2013，頁65-125。
2. 邱坤良，〈非典型電影觀看：台灣的「隨片登台」與「插片」〉，《風傳媒》，2017年2月16日，www.storm.mg/article/223527?page=1
3. 謝璇，〈沒有D槽的年代：戒嚴時期的色情電影地下播映王國〉，《新活水》，2018年12月1日，https://www.fountain.org.tw/issue/taiwan-pornography-before-1987/taiwan-...
4. 〈移來海外春色 斗室共賞洩光〉，《聯合報》，1955年6月9日，第三版。
5. 〈公共關係沒搞好？國光被罰登廣告溜了嘴 電檢處長要控告它譭謗〉，《聯合報》，1962年7月17日，第六版。
6. 〈影現春色 妨害風化〉，《聯合報》，1962年8月29日，第三版。
7. 〈性教育影片 宜採用圖畫或用鮮明卡通片說明 絕對不同於色情電影〉，《聯合報》，1974年2月26日，第六版。